钱穆《中国文化精神》摘录之三
    【文化积累与开新】
    中国文化是长命的，西方文化是短命的。希腊固是要不得，可是希腊亡了，它的历史也就断了。罗马人起来，但罗马并不是接着希腊史经验而来，罗马是另一段历史了。罗马亡了，到中古时期，也不就是接着罗马的历史。由中古时期变成现代国家，中古时期的历史是断了，现代欧洲也不即是接着中古时期下来的。中国从春秋到今天两千几百年，欧洲从希腊到今天也是两千几百年。但我们的两千几百年是一线相承，他们的两千几百年是时断时续。这一段历史断了，另一段历史起来。他们把这许多段历史拼搭在一起而成为一部“西洋史”。古代西洋史只有希腊人，只在这个希腊半岛上。后来的西洋史有罗马人，有北方蛮族。不仅舞台的戏目变了，脚色变了。而且连舞台也变了。中国历史，直从春秋到今天，是部大本戏。只由中国人作脚色，在中国舞台上演，这是双方一个大不同。
    人从婴孩幼稚期，逐步刺激反应，有了知识经验。孔子说：“三十而立[ml1] ”，那时才可以站得住，当大任。因是经验丰了。历史就是人生的经验，后人接受着前人的教训。西方历史短，希腊、罗马、中古时期、现代国家，一口气读下不觉得，但只是几部历史拼凑起来。若分别讲巩固、法国史，最多也没有一千年。意大利、德国更短，最多没有两百年。苏维埃只有几十年，即连帝俄时代也不过几百年。历史短，经验就浅。
     我今天的题目，用了“积累”二字。他们的文化，就是没有积累。前人的历史，同后人不相干。希腊人亡了，罗马人不管，罗马历史还是从头起。罗马人亡了，现代欧洲人不管，历史还得从头起。他们的帝国主义就是学的罗马，但只能说受了罗马历史的影响，没有受到罗马历史的教训。所以没有罗马人当时这一番痛苦经验，英、法、德、意诸国拚命要发展向外，他们脑子里有个罗马，但只受了罗马的一种歆动，没有能因于罗马而自加警惕。今天的西方国家，换一面讲，实际都是小国寡民。他们讲民主政治，那是学的希腊。实际罗马也是一个小国寡民，只限在一个罗马城到一个意大利半鸟。后来大英帝国国旗遍及全世界，实际也只是英伦三岛，并亦内部互不相洽。他们向外学罗马，里面学希腊，但亦都没有受到希腊、罗马历史的教训。今天的西欧人，苏维埃大敌在前，但他们心胸狭小固执而满足，连一个共同市场，也只有六个国家，英国要加入，受拒绝。直到今天才获加入，但在英国内部，也还有反对。若论科学发明，一辆火车，不到几点钟，就可跑几个国。飞机更快。但西欧国家，终不能和衷共济，扩成一个大国。控中国人，纵然一意崇拜他们，但平心论之，他们对于所谓“人文”知识，如何的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，实在也是肤浅，在事实表现上无可否认。
    自由、平等、独立[ml2] 、博爱诸名词，今天我们中国人听着，都像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，最伟大的教训。但试问，一个小孩子生下，他便能自由独立吗？他又能和他的父母兄长平等吗？至少这些道理，在小孩时讲不得。又如他们的民主政治，崇尚自由，遇到共产集团也就无法讲，只说这是他们的自由。可见这自由的道理，在他们实是讲不通。
我说西方人讲道理是狭小浅薄的，因他们的文化刺激有限。我已分着三方面讲，一是天时气候，一是地理山川，一是人文工团历史。他们的文化，都是狭小。我们则一个大一统的国家，有七亿人口，有五千年一贯下来的历史。所以说我们的文化，积累深厚。他们只是过路拆桥，从这边跑过那边，中间那座桥就拆了。诸位看西方历史，不是如此吗？罗马帝国在这端，希腊在那端，只不见中间这顶桥。现代国家在这端，罗马帝国在那端，中间这顶桥也不见。我年轻时听说英国、法国，认为将永远隆盛无止，但现在呢？前面大路上，只见美国和苏维埃，美苏在这端，英法在那端，中间那座桥也不见了。美国还是另起炉灶，不是英法之除旧布新。
我们从前认为以前的欧洲历史，到了英国、法国，开出了新样。现在证明，英法还是同从前的欧洲历史一般，其兴也骤，其衰也速，我们说欧洲文化多变，这是对联。然而有转换，不是有累积。只是翻出来，不是堆起来。我请问，人的生命，岂能年轻时一个，到中年又换一个，老年又换一个，生命即是积累而成。我们当前的生命，乃是从生以来所积累。中国民族文化的生命，则是从黄帝、尧、舜以来所积累。诸位尽赞扬西方人，看他们一番换一番，一个换一个，何等翻腾，诸位说这是进步。但今天看，岂能定说美国人比英国、法国人进步了。或许美国人会更狭小、更固执、更自满。
    从现代的西方历史看，只有他们的物质方面，则确是由积累而进步了。若论人文方面，他们的历史总是接枝生长，像一棵树接在别一棵树上。又如我们说借尸还魂，这个灵魂跑到别个身体里边去。希腊人、罗马人借尸还魂，跑进法国、英国人身体里边去，再跑进美国、苏维埃的身体里边去。也可说他们是一种短距离赛跑，中国则是长距离赛跑。他们是接力跑，希腊换罗马，罗马换英法，英法换美苏，不断有新的力量接上。中国人在长距离上只是一人跑，五千年之积累中，不断开新。在他们是拆旧新建。在我们是旧里开新。经历春秋战国、秦汉、三国两晋、南北朝、隋唐、五代宋辽金元、明清各代，而有我们的中华民国。还是中国人与中国，还是一部中国历史，还是一个老的根，永远在那里发新芽。这种生命力是伟大的。诸位不要尽看轻自己，中国人和中国历史，并不简单，广大深厚，以有今日。但我们却起了一个极错误的新观点，不懂得自己已往的历史文化历史也罢，又只要抄袭追随西方，必把自己一套一扫空之而后快，那不是自寻绝路吗？然而我们则群认以为是新思想，是新潮流。则亦无怪有毛泽东之崛起。他想建立一个马、恩、列、斯、毛的新传统，但从马克思到今天，也只一百年，列宁到今天五十年，而要把我们自己文化传统腰斩了，那里有如此省力事。
    今天我们在台湾，又有人来讲台湾独立，由中国人自己来支解中国。这里割一块，那里割一块，他们心里或许是学美国，美国人多数是英国人，但他们独立成了一美国。讲台湾独立的，也不是不自认为中国人，但美国人能独立，我们为什么不能？但若撇开了美国来讲中国自己传统，台湾人大部分来自潮流漳州，闽南人、广东人、广东客家人，跑到此地来，就是今天我们台湾人。但推上去，广东、福建人又从那里来，大部分还是由中原的中国人迁徙而来。我们只看各省各地的地方志，广东、福建省志，潮州漳州等府志，乃及一县一县的志，今天在台湾，如中央图书馆、故宫博物院、中央研究院、台湾图书馆、台北市立图书馆，各处所藏志书还不少。志书外，还有各家家谱，有一位台湾小姐，在《青年战士报》有一篇长篇连载，把中国百家姓，一姓一姓分述，台湾姓张、姓王、姓赵、姓李的，他们都是大陆来。他书名《五百年前是一家》。这是我们中国人观念。但这个家越来越大，从中原而到闽广，又从闽广而到台湾，从台湾南部到北部。倘使讲到五百年前的话，五百年前那有一个美国？五百年前的英国又是什么样子？我们这些姓，大概都是两千年三千年积累在那里。中国家族和中国人，可说是经过文化淘洗的血统。中国和中国文化，可说是由血统凝成的文化。西方历史像是一种输血，希腊、罗马人的血，输进了英国、法国人身中，。英国、法国人又在输血，美国是受他们输血的。这里双方究当有些不同。所以在中国历史里，广东、福建人，不闹独立。云南人也都从大陆去，抗战时我们跑到云南，云南人总喜欢说他们是南京人，也没有闹云南独立。大批山东人、河北人迁徙到东北九省，也不闹东北独立。我们在对日抗战前后，乃有所谓满洲国独立。外国人不了解中国，还认为满洲人自该独立一满洲国。当时的国际联盟还派了代表来调查，他们纵使了解这事实背后就有日本人操纵，这是一国际间的阴谋，但满洲独立，仍像可有此一说。今天又有人要来闹台湾独立，不是和那时不满洲国独立如出一辙吗？
    再说台湾有没有独立过呢？在历史上，台湾是有过独立的。郑成功到台湾，就是台湾独立。那时有大批中国人跟随同来，今天我们台湾同胞的祖宗，跟着郑成功来闹独立运动的应有不少，这些都是爱国之士。满洲人打进中国来，这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新刺激。中国人跑到台湾独立，便是中国民族一个新反应。郑成功的台湾独立，只是不受大陆满清统治，在此独立，还要打回中国老家去。
    第二次台湾独立，那就是满清政府把台湾割让给日本，台湾同胞不肯，不愿接受日本人统治，当时就选一个大总统唐景崧，他是大陆人，不是台湾人。那时台湾同胞就推举他做大总统，可见那时的独立，不是要对大陆独立，乃是要对日本独立。但并不能抵御日本的力量，这个独立就如昙花一现，不存在了。今天的我们，实在也是台湾独立呀！中国大陆变成了共产统治，政府迁来台湾，要继续反共，于是有金门大战争，这不是我们又在干台湾独立吗？我们这个独立，也还是要打回大陆去。我们不能尽来学西方，该学的是他们的科学，科学没有国界，和人文历史不同。从前的人文历史不能抹杀重写，不能把中国历史接上西洋。诸位又说，今天是工商时代，是人类登月球的时代了，我们不该再要旧的，只要新的。讲科学，在物质文明方面，这话是不错。但讲人文历史，中国还是中国，西方还是西方。西方人也没有说，今天登月球可不再读希腊罗马史，他们的历史，还是他们的历史。中国也一般。
    我们不能学毛泽东闯大祸，要把中国祖宗积累一刀切断，在这边是切不断，在那边又接不上。倘使我们今天台湾独立了，我请问，台湾要不要有历史呢？国于天地间，总该有历史，但这部历史又将如何写？说我们革命了、独立了，但我们由那里来，我们的祖宗在台湾住了多少时，总要往上推，说到郑成功，说到唐景崧。不能说今天台湾独立，就从今天起，台湾选了一新总统。但他怎样成人？受过什么教育？不能只说他曾从美国、日本留学来。我们不能把中国历史一刀切断，不能把中国文化弃置不问，不能说没有家属祖先，只是别人家一个收的寄儿子求独立。
     中国是一个大一统的民族和国家，这与西方如荷兰、比利时、西班牙、葡萄牙、英格兰、爱尔兰，他们要分割得一小块一小块，才肯甘心罢休。我们中国，倘使把历史切断，把疆域分裂，中国人还是中国人，心和性不能立刻变。刚才我一路讲来，刺激、反应、经验、都直从人的心性深处讲。心性人各不同，第一天从母亲肚子一声哭下地来，不断地受外面刺激而里面生反应，慢慢地认识这是父亲、是母亲，这是我的家。人各如此，年龄大了，说要调换我另外别一人，岂非天下奇谈。人生由积累而来，文化亦由积累而来，不断刺激反应，积成经验，而后存在有他这一个人。我们自可学得人家一点知识，但不能把别人家心来换成我的心。
     美国人当时独立，诸位应读美国历史，了解当时美国人的心。他们有他们的历史和他们的心，我们不能学。现在医学上有一种换心术，但最近报上又很少讲了，大概没有得到满意的成绩吧。这只是换一个血肉之心，这是医学上的事，如何能把一个人，一辈子继续积累下来的经验，一个民族几千年积累下来的文化，换一换，这事恐不易。
    同胞又各有台湾同胞的明天。五千年历史到今天，台湾人就是中国人，一刀切断，不承认，要独立自成一国，把我们祖宗积累下来几千年血统和几千年文化全部勾销，但这决不是开新。今天我的题目是讲“积累与开新”，正因中国人最能开新，所以能五千年到今天。西方人容易走上一条停滞的路，迟钝下来，下边没有新花样，所以他们的历史多转换，少开新，变化是有，但不就是进步，这层须细辨。
     倘使今天我们台湾独立，真是开了一个新，我请问明天的台湾，要不要有学校教育来教小孩子，还是教读中国文，还是教读日本文、英文？还是学荷兰人跑到台湾来创罗马字拼音？第一个教育问题就是个大问题。我们要开新，不是说今天换一面旗，换几个做官人，就可一路下去。岂不是完全为西方人几字迷了，觉得“独立”二字很光荣。当知我们中国的历史文化，是一种广大深厚的“积累”。孙中山先生讲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、武、周公，一路积来，才有我们今天。我们今天此地的当然又受了新刺激，下面就该有新反应，却不是模仿抄袭。
     中国文化精神最伟大处，在能“调和”。广东、福建人讲话互相听不懂，气候还是有不同，地理当然又不同，但同是中国人。远到东北、西北，只要中国人碰在一块，都还是中国人。中国人最伟大的，就在能调和，不在能分裂。英国人建立了一个伟大的大英帝国，今天四分五裂，变成美国、澳洲、加拿大、南非人，各自独立。中国跑进新疆土，还是旧传统。台湾经过了五十年日本统治，这五十年来的日本人极用心地做了一种隔离工作，要台湾人不再是中国人。到头显是不可能。
     广东、福建人不仅到台湾，也到美国，到南洋各地，有好几千万人在外边。我也到过新加坡、马来西亚、泰国，中国人还是中国人。台湾更是十分之十的保留了中国传统，今天要把台湾和中国隔离，这像仅是一个政治问题。有人要说两个中国，明明是两国政府，两个政权，两种主义，可是同还是中国人，同此一文化传统。任何隔离，只是一暂时性。我们要认识中国人之所以为中国人者，重要乃在其文化上。别一文化中的人不知，他们来讲台湾独立，那也无可怪。
    若使台湾独立了，语言文字还是依然，姓名氏族还是依然，若说专为政治独立，有人存心利用，可不论，当知台湾人不能向中国人独立。怕是隔了一千年，也不能重新创造出一个台湾民族，独立的台湾人来。所以有人要说，台湾独立，结果只是使台湾变成“托管”。最易派来托管的，就是日本人，在背后支撑的就是美国人。但虽受了托，还是管不下。主要就在台湾人的血统里，既是有了几千年的文化传统，另一民族不易来管。管到最后，还是送回中国。到那时，高唱独立的，岂不可耻可笑？极幼稚、极荒唐。那能和郑成功、唐景崧相比。打开天窗说亮话，那些人，仍不过是近百年来的中国人想法，要把中国文化切断，来跟着外国跑。当知近代这一百年来的中国人，正和今天闹台湾独立一样，同是可耻可笑，同是幼稚荒唐。近百年来的中国人，只在想把自己丢在一旁，模仿抄袭外国，而认为是新时代的摩登的新潮流新运动，而他们则自居为是领导此一运动之新人物。所以我们中华民国六十年来，成为如此般的情形。毛泽东要学列宁、斯大林，晓得他学不成。今天台湾分子要学美国华盛顿，这和我们一百年来大批的知识分子、大批的青年们的思想理论，同在要引导大家走上一条错误路。我们也不必专怪着他们。最近蒋公起来提倡复兴文化，这是我们以下的百年大计，千年大计，我们每一个人都要有责任来研究“怎样复兴之道”。我们这一文化的潜在力量，将终于不可抗。若我们今天嘴里讲我是一个中国人，心里也明明想我是一个中国人，而我们的知识理想则都想学外国，谓他人父已要不得，何况是谓他人我呢？
     我们要开新，要开出今天以后的新中国，但同时也不能忘旧，忘了昨天的中国。我要做一个新时代的中国人，同时也要了解旧时代的中国人究是怎样一个样子。这里需要一种极大的学问。将来有人能来发扬其义，讲到大家明白我们中国人之“所以为中国人者”，究在那里，那么这个人便是将来中国的大圣人。我们若要开新，要由这样一个人来讲。至于遇到了新刺激，如何来作新反应，那犹是第二义。 P173-183
 
      [ml1]《论语·为政》：“吾十有五而志于学。三十而立，四十不惑，五十知天命，六十耳顺，七十从心所欲，而不逾矩。”
      [ml2]自由、平等、独立，前人是前人的，后人不管，这人是这人的，他人不管，必无积累，无所学。各自为战，一盘散沙，则又无法从面上总结积累。故必然全无积累。
作者：钱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