（张国刚《治术》）

西汉后期政治史上有两个重要人物，霍光（？一前68）与王莽（前45-23）。两人有二同二异。先说二同：同样有外戚身份；同样在拥立皇帝时下过手，权势煊赫。再说二异：霍光没有什么文化水平，王莽却是一个大学者；霍光被后世尊为楷模，有“伊尹、霍光”连称，王莽被后世骂为奸臣，常常“王莽、董卓”并举。

霍光有一个非常有名的兄长霍去病（前140-前117）。霍去病是私生子，他的母亲卫少儿、舅舅卫青、姨妈卫子夫都是私生子。也就是说霍去病的外婆卫媪大约就没有正式的婚姻，只是平阳公主家的女佣，与不同的男人生下了好几个儿女。汉唐，男女强调身份（德、才、能、财），并无所谓今日之贞节。男的得取得点成就，才能娶个好老婆。这样结婚年龄就大了。所以当时男女婚前生育、有小孩再结婚极普遍。可是由于卫子夫后来成了汉武帝的皇后，霍去病的母亲卫少儿也因为这位皇后妹妹而身价倍增，嫁给了汉初开国功臣陈平之曾孙。霍去病也就有机会被汉武帝赏识、重用，并与舅舅卫青卫子无的弟弟在打击匈奴的战争中立下卓越功勋，后任骠骑大将军。

当初，霍去病的母亲卫少儿怀上他的时候，卫家还没有显耀，父亲霍仲孺就离开了平阳县，回家娶妻生子，生了霍光。霍去病功成名就之后，得知自己的生父是霍仲孺，就认祖归宗了，还给父亲送去很多钱财，顺带把小霍光带到了长安。霍去病二十四岁就英年早逝，霍光一直在汉武帝宫中任侍从之职。西汉时代，皇宫里工作的男人，不都是宦官。霍光侍奉汉武帝二十多年，从没有让汉武帝皱过眉头，深得汉武帝信任。巫蛊之祸后，汉武帝处死钩弋夫人，决定立幼子刘弗陵为太子；所挑选的五位托孤之臣中，以霍光为首位。

霍光辅政的第一件事，就是稳定政治秩序，纠正汉武帝后期的失政。他召开盐铁会议，请贤良、文学民间知识分子就国家的经济政策进行辩论，霍光本人、丞相，以及主持当时财经工作的御史大夫桑弘羊出席听取意见。辩论的结果，霍光部分修正了原有的政策，或者纠正了原政策执行中的一些偏差。

在霍光辅政之初，大家对于他处理政事的风格并不了解，通过一件事，他取得了朝野上下的信任。

公元前87年农历二月的一天夜晚，昭帝即位不久，宫中传有怪事，惊扰不安，那个时候靠烛光油灯照明，大家都担惊受怕，不知出了什么事情。霍光出于安全考虑，召来尚符玺郎主管皇帝玺印的官员，想把玺印收取过来。皇帝年幼，霍光主政，玺印就是发号施令的依凭，对初次执政的霍光来说，自然要避免符玺的使用发生意外。但是，尚符玺郎恪尽职守，拒绝了霍光，说头可断，也不能放弃职责，不能随便交出符玺。霍光惊愕之余，非常赞赏尚符玺郎坚持原则的态度，不仅不因为对方没有给自己面子而降罪，反而因为他忠于职守而大加褒奖，给这个小官连升两级。“众庶莫不多光”，所有人都赞赏霍光的做法。

汉昭帝刘弗陵即位时年仅八岁，在位十三年驾崩，年方二十一岁，没有留下子嗣。汉武帝的另外四个儿子中，戾太子刘据、昌邑王刘髆等早亡，燕王刘旦、广陵王刘胥为汉武帝所不喜。汉昭帝时，刘旦因为觊觎帝位，一再参与谋反，被逼令自杀。广陵王刘胥也想为汉嗣，但是因为行为乖张被排除在外。剩下的人选只有从汉武帝的孙辈找。有人推荐了昌邑王刘贺刘髀之子，于是，奏请上官太后同意，迎刘贺进京。可是刘贺登基仅二十七日，就造下了种种丑恶之事。除了“淫戏无度”之外，最大的过失还是没有处理好各种利益关系，正如张敞说的：“国辅大臣未褒，而昌邑小辇先迁，此过之大者也。”没有褒奖拥戴自己的大臣们，却忙着给从昌邑治今山东巨野县境带来的小辈们一个个升官。

为此，“大将军（霍）光忧懑！”“忧”是忧虑，“懑”是愤怒！朝野上下都很愤怒，最后奏明太后，废黜登基不及一个月的刘贺，而立“皇曾孙”汉武帝的曾孙、戾太子刘据之孙刘病已后改名刘询为帝，是为汉宣帝。霍光依然辅政，一直到公元前68年去世。

昭宣期间，霍光执天下政柄整整二十年（前87-前68）。西汉历史上有所谓“昭宣中兴”（前87-前49），这其中至少有霍光一半的功劳。

霍光去世之后，备极哀荣。汉宣帝封他为麒麟阁功臣之首。麒麟阁十一位功臣，霍光为首，最后一位是苏武。

可是霍光去世后仅仅两年，霍氏家族就被满门抄斩。这又是什么原因呢？《资治通鉴》作者司马光以“臣光曰”的形式发问道：“霍光之辅汉室，可谓忠矣；然卒不能庇其宗，何也？”

其实，还在霍光生前，就有一个来自茂陵的读书人姓徐，预言霍氏必亡！“初，霍氏奢侈，茂陵徐生曰：霍氏必亡。”司马光自己的回答是，霍光大权在握，“多置亲党，充塞朝廷，使人主蓄愤于上，吏民积怨于下，切齿侧目，待时而发，其得免于身幸矣，况子孙以骄侈趣以之为追求、乐趣是，权势过于煊赫，不受制约；家族奢侈腐败，不合法度。

先说权势煊赫。《资治通鉴》记载霍光权势煊赫说：早在昭帝时，霍光的儿子霍禹和霍去病的孙子霍云就担任中郎将，霍云的弟弟霍山以及霍光的两女婿都身居要职，或者给事禁中，或者带兵宿卫宫廷。其他兄弟、女婿、侄女婿、外孙之类，都在朝廷任职，结党营私，出入宫禁，所谓“党亲连体，根据于朝廷”。霍光本人权力就更重了，皇帝见了他，都“虚己敛容，礼下之已甚”。这说明霍光当时的作为，实际上已经损害了皇帝的权威。表面上谦卑，心里面实际已经使皇帝不满，别人看在眼里也不舒服。所以那位茂陵徐生论述霍氏必亡就说：“夫奢则不逊，不逊必侮上。侮上者，逆道也，在人之右，众必害之。霍氏秉权日久，害之者多矣。天下害之，而又行以逆道，不亡何待！”

再说家族腐败。霍家骄奢淫逸的第一人是太夫人霍显霍光遗孀。她给自家盖了很多豪华的高级住宅，弄了很多豪华的高级车乘。装修的标准都是一流的，房子、车子都有精美的图案装饰，锦绣的靠垫，黄金涂饰，熟牛皮和柔絮包裹着车轮，使女、丫鬟用五彩丝绣挽着霍显在宅内游戏。她还不甘寂寞，与管家冯子都通奸。第二是其他家属。儿子、侄子、侄孙等霍家人占据高官厚禄，但不务正业，大肆修治豪宅，声色犬马。长安有一处宫观，叫平乐馆，是高祖刘邦时始建的，武帝时扩建，位置在皇家上林苑，现在成了霍家走马逐猎的场所。还有渭北的黄山苑，也属于皇家上林苑的一部分，霍氏子孙官二代、官三代带着狐朋狗友在这里围猎。本该在宫中上班奉朝请，自己出去游玩，却让家仆去当差，给自己顶班，对此没有人敢说一个“不”字。霍显与女眷们，不分白天、黑夜，进出上官太后所居长信宫，而没有任何约束和规矩。

霍家不仅为官的子孙狂妄，即使是家人门客也十分凶悍。有一次霍氏的家人以冯子都为首与御史大夫魏相的家人争路，互不相让。霍氏家仆冯子都的身份属于奴直接闯入御史大夫府中，要踹人家的大门，御史大夫亲自出来赔礼道歉，霍氏家仆才扬长而去。

此时霍光已死，为什么霍氏家族还如此嚣张？其实，这与霍光本人不是完全没有关系的。举一个例子。霍光的夫人霍显，缺乏教养，而且野心极大。她是霍光的继室，本来是霍光原配的侍婢，原配死后由小妾升级的，应该比霍光年轻许多，为霍光生了个小女儿。为了把这个女儿送进宫，霍显竟然收买女医师淳于衍，毒死了妊娠中的许皇后。作为交换，霍显答应安排淳于衍的丈夫一个宫禁保安到国营的盐业公司担任“总经理”。

皇后怀孕而死，这件事当然不能稀里糊涂就算了，有人上书要追查诸医的责任。霍显恐怕逼急了，淳于衍顶不住会招供出来，就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丈夫霍光，还补充说，既然已经做错，无法挽回了，别把女医师淳于衍逼急了。霍光听后大吃一惊，本来想检举老婆的不法行为，却不忍心，而隐忍了下来；还利用职权，包庇了淳于衍，使其蒙混过关。同时，满足老婆的心思，把小女儿嫁给了皇帝。

这件事值得特别讨论倒不是说霍光的不忍大义灭亲，而是此时此刻的霍光，为人风格发生了如此重大的变化。

从汉武帝时代入宫开始，到辅佐昭帝，霍光一直是战战兢兢，克己奉公。他的谨慎与正直，打动了汉武帝，也打动了所有人。为什么现在却粗疏了，不经意了，忍让家人犯法了呢？这才是特别值得我们深切留意和反思的。也就是说，人总是在变的！即使是像霍光这样谦卑低调的人，时间长了，功劳大了，也会发生变化，变得苟且，变得不再对错误零容忍。在没有刚性的制度和法律的约束下，道德楷模也会自觉不自觉地违规、违法、犯错误，而且犯了错误还会心存侥幸。

值得指出的是，史学家班固在总结霍光悲剧的时候提到“霍光不学无术，不明大理”的问题。我想这也对。霍光不是一个爱学习的人，也不是一个读书识理的人，他就是一个谦卑谨慎的人。假如，他能够读书学习，多了解一些历史上的成败得失的案例，也许他会更加谨慎本分，会更加严格地要求自己，更加严格地约束家人吧！

要有制度的刚性约束，要通过学习提升自己内在的修炼。这两点是霍光家族腐败带给我们最重要的警示。